第六十五章 第一课(1 / 1)

那块瓦罐碎片,边缘是新茬,锋利如刃。

它被秦望舒硬塞进苏沐雪手心。

刺骨的冰冷和粗粝的触感,让苏沐雪浑身一颤,手抖得厉害。

“去,划了她的脸。”

秦望舒的声音很轻,贴在她耳边。

划了她的脸?

苏沐雪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不受控制地看向那个被父亲扼住咽喉的女人。

那个平日里恶毒讥诮的女人,此刻被她父亲苏文远单手扼喉,提在半空。

苏沐雪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怕的不是王若兰,而是怕自己真的会变成那种,用瓦片划烂别人脸的、和她们一样的恶人。

“犹豫什么?”

秦望舒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骂你是孽种,骂四叔是罪人时,犹豫过吗?”

“她让人撕你衣服,要扇你耳光时,手软过吗?”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

狠狠砸碎苏沐雪那可悲的、摇摇欲坠的圣贤教条。

是啊。

她们没有。

她们只有快意。

“你就是个孽种!是你娘留给苏家洗不掉的耻辱!”

王若兰的咒骂在脑中炸开。

苏沐雪呼吸陡然急促,被压下去的屈辱和愤怒,如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理智。

她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苏文远扼着王若兰,一动不动。

他深不见底的眸子,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没有催促。

没有命令。

只有等待。

他在等她。

等她做出选择。

是像过去一样懦弱退缩,把所有羞辱吞进肚子。

还是……第一次,为自己举起刀。

苏沐雪握着碎片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但这一次,她没有松开。

反而,越握越紧。

锋利的边缘刺破掌心,温热的血渗了出来。

疼。

这种疼,让她混乱的大脑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蠢货!你还在等什么!”

一旁的苏云溪快急疯了,要不是被锦瑟拉住,早就自己冲了上去。

“划开她的脸!让她知道苏家的人不是好欺负的!”

苏云溪的怒吼,像一道惊雷。

劈开了苏沐雪脑中的最后一道枷锁。

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背负不属于自己的罪,被这些人肆意妄为地羞辱?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混杂着滔天委屈,直冲天灵盖。

“啊——!”

苏沐雪发出一声压抑了十几年的尖叫。

她攥紧染血的瓦片,疯了一样,冲向王若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王若兰暴凸的眼睛里,倒映出苏沐雪那张扭曲、惨白的脸。

还有那块闪着寒光的,致命的碎片。

一股骚臭味在马厩里弥漫开来。

恐惧,吞没了她。

完了。

她要被毁了!

就在瓦片即将划上王若兰的脸颊时——

苏沐雪的动作,猛地一顿。

碎片,停在了离皮肤不足半寸的地方。

她的手剧烈颤抖。

充血的眼睛里,疯狂的恨意与从小被教导的良善,做着惨烈的搏杀。

最终……

“啪!”

一声脆响。

苏沐雪像被烫到,猛地松手。

瓦罐碎片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踉跄后退,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惊恐地看着自己那只正在流血的右手。

一道名为“良善”的枷锁,终究还是死死地捆住了她的手脚。

在最后一刻,她看到的不是仇人的脸,而是自己变成恶鬼的倒影。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成不了那种人。

苏文远松开了手,转身就走。

王若兰像烂泥般瘫倒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咳嗽,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秦望舒却笑了。

她走到苏沐雪面前,看着这个浑身颤抖,眼中满是自我厌弃的少女。

“做得不错。”

秦望舒的声音很轻。

苏沐雪猛地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第一课,你及格了。”

秦望舒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竟带上了一丝赞许。

“记住这种感觉。”

“记住这种,只差一步,就能把敌人踩进泥里,却最终功亏一篑的无能和愤怒。”

“现在,把它们捡起来。”

秦望舒说完,转身就走。

苏云溪愤愤地瞪了苏沐雪一眼,跟上秦望舒的脚步。

马厩里,只剩下苏沐雪和满地的狼藉。

王若兰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很快被滔天的怨毒取代。

她抬起头,那张姣好的脸因为怨恨而扭曲,声音嘶哑。

“秦望舒!你以为这就完了?一个两个都是贱种!苏沐雪这个废物,连动手的胆子都没有!”

她看着秦望舒的背影,恶毒地咒骂。

“还有你!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苏家养的一条狗!今天这笔账,我王若兰记下了!我……”

“聒噪。”

秦望舒停下脚步,侧过头。

她的眼神嫌恶得像在看一堆发臭的垃圾。

“王小姐,你是不是忘了,刚刚是谁,扼着你的脖子?”

王若兰的咒骂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脸色瞬间惨白。

她下意识地看向苏文远。

那个男人虽然渐行渐远,可那道阴沉的杀气,依旧笼罩着整个马厩。

“四叔没杀你,不是因为你命大。”

秦望舒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只是因为,沐雪姐姐心软了。”

“你这条命,是沐雪姐姐赏你的。”

“所以,别吵。”

秦望舒淡淡道。

“否则,我不保证,下一次,她还会不会心软。”

王若兰浑身一抖,死死咬住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羞辱。

她王家嫡长孙女的命,居然要靠苏家一个罪臣之女的“心软”来保全!

而此刻,那个被她视为废物的苏沐雪,正慢慢地,蹲下身子。

她无视了王若兰那怨毒的目光。

她只是看着地上那些摔得更碎的瓦片。

那是她的武器。

也是她的懦弱。

更是她的耻辱。

她伸出那只受伤的手,指尖颤抖着,将那些带着泥土和血污的碎片,一片一片,捡了起来。

锋利的边缘,划破了她手的手指。

新的伤口,新的血珠。

她却感觉不到疼。

她将那些碎片,小心地,一片一片,放入自己的袖袋中。

像是收藏什么珍宝,又像是在埋葬过去的自己。

动作很慢。

却很坚定。

就在这时。

那道本已离去的高大身影,又转了回来。

苏文远一步一步,重新走回了马厩。

空气,再次凝固。

王若兰和她的跟班们,连呼吸都停了。

苏文远没有看她们。

他的目光,只落在那个蹲在地上,孤独地收拾着自己破碎的勇气的女儿身上。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碧色手帕。

手帕有些旧了,看得出用了很久。

他蹲下身,高大的身躯第一次显得如此小心翼翼,与苏沐雪对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轻柔地托起苏沐雪那只被瓦片划破,血肉模糊的右手。

他的动作很笨拙,甚至有些僵硬。

但那双常年握着武器,沾满血腥的手,此刻却轻得像一片羽毛。

他一点一点,仔细地,将那方碧色的手帕,缠绕在伤口上。

将那些狰狞的伤口,连同那些屈辱,都遮盖了起来。

他没有言语。

苏沐雪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止不住地,大颗大颗砸落下来。

滴在手帕上,洇开一团深色的水渍。

她看着父亲那张线条冷硬的侧脸,看着他专注而笨拙地为自己包扎。

想说些什么。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

最后,只化作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呢喃。

“对不起……”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

对不起,我还是这么没用。

对不起,又给您丢人了。

对不起……

苏文远打结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依旧没有说话。

只是包扎好之后,他站起身,然后,自然而然地,牵起了苏沐雪另一只干净的手。

那只手里,还紧紧攥着袖袋里那些硌人的碎片。

他的手掌很宽大,粗糙,却很温暖。

就这样,牵着她,转身,向马厩外走去。

二人走出昏暗的马厩,阳光刺眼,却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苏沐雪边走,边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秦望舒,眼神复杂。

秦望舒看着那对父女相携离去的背影,唇角微微扬起。

碎玉。

玉,不碎,如何重塑?

她转过身,看向瘫在地上,面无人色的王若兰。

“王小姐,今日这场戏,可还精彩?”

王若兰被吓破了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来是吓坏了。”

秦望舒轻笑一声。

“也对,毕竟,能从四叔手里活下来的人,不多。”

她抬步,走到王若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该庆幸,今日大姑母苏清扬来过,四叔也来过。”

“否则,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完整地坐在这里吗?”

“你……”

王若兰终于找回一丝力气,怨毒地瞪着她。

“别这么看我。”

秦望舒的声音冷了下去。

“我这个人,没什么耐心。不像沐雪姐姐,心慈手软。”

“我若出手,可就不是划破脸这么简单了。”

她蹲下身,凑到王若兰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情人间的呢喃,吐出的话却让王若兰如坠冰窟。

“我会让你,连哭,都发不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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