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萧彻与沈长乐结下的恩怨,实属奇葩。
那年的余杭郊野,绿荫蔽日。
沈长乐与丫鬟放纸鸢,却被挂树头上,遂挽弓搭弹。
岂料劲风过处,弹丸疾射,竟不偏不倚,正中最不该之处——树上假寐的萧氏嫡幼子,萧彻的脐下三寸要害!
“嗷!”一声惨绝人寰的痛吼撕裂林间静谧。
萧彻如遭雷殛,剧痛钻心,登时从丈高枝头狼狈滚落,“噗通”砸地,尘土飞扬。
剧痛未消,怒火已燎原!
瞪着罪魁祸首,萧彻俊脸煞白,额角青筋暴跳,眼中寒芒如淬毒利刃。
“你找死!”他咬牙嘶吼,不顾身下锥心之痛,竟“呛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直指罪魁祸首。
剑锋凛冽,杀气扑面。
沈长乐心头猛跳,知这祖宗脾气孤拐,手段狠辣,绝非虚言恫吓。
电光火石间,她厉声尖喝:“别动!你身后!毒蛇!”
萧彻浑身一僵,疑她使诈,然那声色俱厉不似作伪。
他生性多疑却更惜命,当真纹丝不敢动,握紧长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蛇喜动不喜静!”沈长乐语速飞快,一把扯下腰间荷包,“听我数!一、二、三!”
“三”字出口,荷包脱手掷向萧彻侧后方草丛。
萧彻如蒙大赦,哪管真假,提气拧身便朝反方向疾窜!
身形掠出数丈,惊魂甫定回头——林深叶茂,哪还有沈长乐及其丫鬟的影子?
唯余自己荷包落地之声,嘲弄般清脆。
萧彻捂着犹自抽痛的伤处,目眦欲裂,俊脸气得生生扭曲,这般奇耻大辱,刻骨铭心!
月余后,临安闹市。
萧彻百无聊赖,忽见一“文弱书生”背影眼熟,细瞧之下,竟是当日用弹弓射他命根子,又以毒蛇来唬弄他的可恶女子。
这死丫头居然女扮男装!
“呵,天助我也!”萧彻眼底掠过报复快意,几步上前,猝然出手!
指尖一挑一勾,沈长乐束发的文生巾瞬间被扯落,如瀑青丝倾泻而下,女儿之身暴露无遗!
“哟,”萧彻扬着手中方巾,声音刻意拔高,满是恶意戏谑,“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如此不知规矩,竟敢乔装混迹于市井男子之中?嗯?”
周遭目光瞬间聚焦。
沈长乐一惊,旋即对上萧彻那双等着看她出丑的得意眸子。
她心念急转,眼中水光倏地漫起,竟猛地一跺脚,指着萧彻,凄声哭喊:
“大哥,我说过了!我宁死也不嫁那个又老又丑的鳏夫!你想要攀附权贵、谋那泼天富贵,自己想法子去!何苦这般作践亲妹,逼良为娼啊!”
语毕,掩面转身,如受惊小鹿般挤出人群,瞬间消失在人潮里。
萧彻举着那方巾,彻底僵在原地。周遭指摘之声如潮水般涌来:
“啧啧,看着人模人样,竟如此狠心!”
“为了富贵,连亲妹妹都卖?”
“禽兽不如!”
那些鄙夷、唾弃的目光,如芒在背。
萧彻捏着那方残留女儿香的青巾,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一张俊脸由红转青再转黑,胸中怒火滔天,几乎炸裂肺腑!
萧彻动用萧家力量,也没能找到那个可恶透顶的女子,整整半年,方逐渐平息胸中怒火,默念“男儿当心胸豁达,不必与女子计较”。
去岁西湖画舫,灯火迷离。
萧彻身陷父丧热孝,忌近女色荤腥,却被对头暗算,下了虎狼之药。
药性焚身,血脉贲张,偏生撞破他狼狈的,竟是那阴魂不散的女子!
那死丫头非但不见援手,反嫌恶地蹙眉,竟“好心”献策:“热孝沾不荤?简单,下去清醒清醒便是!”
话音未落,莲足飞起,狠辣无比地踹在他腰眼!
萧彻猝不及防,“噗通”栽进刺骨湖水中!
寒水激涌,灌入口鼻,瞬间浇熄了药性,也浇透了他萧氏宗主的尊严!
奇耻大辱!
事后辗转得知,这屡次三番折辱他的死丫头,竟是余杭程家那个老对头程诺的外甥女——沈长乐!
新仇旧恨叠涌,直欲噬心。
若非族中骤逢巨变,千头万绪亟待他这新任宗主理清,他必要将这沈氏女剥皮拆骨,叫她知晓何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不容易稳住家族根基,腾出手欲往余杭“收些利息”,岂料这狡兔竟已离巢,遁入了京城。萧彻暗恨,只得强咽下这口淤血,只道孽缘暂了。
谁曾想,苍天无眼!
竟又将这死丫头送至眼前!
自家“鹿鸣坊”掌柜亲手呈上的契书,墨迹犹新,其上所钤印鉴——那方象征着萧氏宗主无上权柄、由稀世血玉雕就的“萧氏之印”,赫然在目!铁证如山!
这女人,捏住了他萧彻的把柄!
本想借机用几句刻薄言语,稍泄心头之恨,找回几分场子。
岂料这死丫头胆大包天,竟敢旧事重提!
那画舫落水、寒湖灌顶的狼狈,那被当众戏耍的羞愤,那“命根子”遭袭的隐痛……桩桩件件,被她轻飘飘一句“旧怨”便勾了出来,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萧彻心窝!
萧彻捏着那薄薄一张纸,指尖用力至泛白,仿佛要将它连同眼前这可恨的女子一同碾碎。
胸中翻腾的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偏又被那白纸黑字、鲜红印鉴死死压住。
这债,竟是她先来讨利息了!
他盯着沈长乐那张看似无辜、眼底却藏着狡黠锋芒的脸,一口钢牙几乎咬碎。
沈长乐无视萧彻喷火的眸子,掸了掸衣袖,声清如玉磬:“女子饶舌,饶的是黑白曲直。若被人欺到头上还不还口,那叫木头!圣人也教‘以直报怨’,萧五老爷方才句句如刀,岂非更违了圣训?”
萧彻袖中手攥得死紧,青筋暴起。
沈长乐眸光如雪刃,直劈萧彻面门:“萧五老爷既熟读圣贤书,何不将《女则》《女诫》也细嚼几遍?须知女子温婉,是换男子一个‘义’字相托!隐忍委屈,更需郎君怜惜补偿!若只一味要女子吞声咽气,贤惠周全,却纵男子横行无忌,视作当然——”
她声调陡然一扬,如金石裂帛,“与强盗何异!您堂堂两榜进士,萧氏宗主,如此苛责女儿家,诗礼传家的脸面,怕是被您自个儿踏进泥里了。真真羞煞天下读书人!”
字字如烧红的铁蒺藜,砸得萧彻面上青红交错,浑身竟止不住地微颤起来。
他喉头滚动数次,终是挤出一句,声如砂纸磨铁:“果……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折扇“啪”一声捏断玉骨,他猛一拂袖,似要扫尽满堂讥诮目光,对周遭看客强嗤一声:“幸哉,萧某平生,从不与女子纠缠!”
话音未落,人群里不知谁“噗嗤”一声笑漏了馅,旋即引来一片压抑的嗡嗡窃议。
萧彻耳根赤涨,再不看众人,只将那淬毒的眼刀狠狠剜过沈长乐与面如死灰的林氏,转身便走,青衫背影绷得如一张将裂的硬弓。
不顾急如热锅蚂蚁的孔嬷嬷,沈长乐又高声对赵长今道:“找个人,把此契书拓印一份,好生收起来,免得到时候莫名其妙坏了名声,或丢了小命,到时候去孔圣人庙前,好歹有个说理的凭证。”
她又对缩成鹌鹑的掌柜道:“掌柜的,小女子相信,你们东家堂堂萧氏宗主,想必不会对我这个小女子怀恨于心,公报私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