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珍倚在黄花梨太师椅上,指尖捻着一串冰凉的羊脂玉佛珠,心头却缠绕着梨香院的清音与天香楼的酒香,犹在踟蹰。忽而贴身小厮踉跄闯入,面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调子:“老……老爷!秦……秦总监她……她竟退了群了!”
“退群?”贾珍霍然起身,佛珠“啪嗒”坠地,瞬间碎成一地冰冷的星屑,“宁府高管群?金陵十二钗养生群?快说,是哪一个?”他攥紧小厮的衣襟,指尖几乎要掐进对方的皮肉里。
小厮泪如泉涌,扑通跪倒:“不是那些群啊!是……是人间这个大群!秦总监她……她……仙逝了!”话音未落,贾珍只觉天旋地转,心口像被重锤狠狠擂中,眼前骤然一黑,身子软软向后倒去,幸而扶住了冰冷的案几,才勉强站稳。
“卿卿——我的卿卿啊!”一声凄绝的呼喊撕裂了宁国府的宁静,贾珍双膝重重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十指深深插入发间,仿佛要将那剜心刺骨的痛楚生生挖出来,“苍天啊!你何其残忍!何其不仁!为何要带走我的卿卿?她是宁府的月华,是庭前的玉树,是我心尖上那滴滚烫的血啊!卿卿……你这一去,教这偌大的宁国府,如何再担得起‘花柳繁华’四字?教我贾珍……教我贾珍如何再对着一园春色,如何再听一曲清歌?”他捶胸顿足,涕泪横流,那悲声如子规啼血,凄厉地盘旋在雕梁画栋之间,久久不散。角落里,焦大浑浊的老眼斜睨着,枯唇无声翕动,吐出无声的嘲讽:“好一场情深似海的戏码,可惜这戏台子底下,爬满了见不得光的虱子!”
尤氏闻此噩耗,如遭九天寒冰兜头浇下。她纤手猛地捂住心口,黛眉痛苦地紧蹙,身子摇摇欲坠,宛如狂风骤雨中一株孱弱的垂柳。“哎……哎哟……”她气若游丝,几乎喘不上气来,声音细若蚊蚋,“快……快扶住我……这心……这心像是被千万根针密密匝匝地扎着……痛煞我了……”丫鬟们慌忙上前搀扶,尤氏顺势软倒在榻上,锦被一拉,严严实实盖过头顶,将自己化作一尊无声无息的玉像。心底却雪亮如镜:这摊浑水,这烫手的山芋,这弥漫着尴尬与丑闻的灵堂……谁爱趟谁趟去罢!这“病”,来得正是时候,让她得以躲进这一方锦被围成的堡垒,隔开外界的风雨飘摇。
霎时间,宁府失了主心骨,乾坤倒转,日月无光。厨房里,为争抢最后一块枣泥山药糕,婆子们面红耳赤,几乎要扭作一团;库房深处,小厮贼眉鼠眼,偷偷将几匹流光溢彩的云锦塞进亲眷的衣襟;后花园中,小丫鬟们聚在假山石后,瓜子壳儿吐了一地,压低的嗓音里满是惊疑与揣测:“听说了么?秦总监去时,穿的是江南织造局特贡的‘月笼纱’!那料子,月光下能漾出水纹来!”“天爷!那‘爬灰’的脏事……莫非竟是真的?”“嘘——轻些声!焦大爷爷的耳朵比猫儿还灵,当心他把你倒吊在槐树上,讲三天三夜他‘想当年’的旧事!”整个宁国府,如同被顽童一脚踢翻的七宝楼台,珠玉散乱,人心惶惶,又如同一场荒诞诡谲、角色迷失的盛大剧本杀,每一处回廊都回荡着窃窃私语,每一扇花窗后都闪动着窥探的眼睛。
贾珍哭得声嘶力竭,泪眼模糊地望向这分崩离析的乱局,只觉得头痛欲裂,天都要塌了。他急需一双擎天巨手,一个力挽狂澜的铁腕人物!恰在此时,他那面如秋月、目似晨星的堂弟宝玉,因牵挂潇湘馆里的林妹妹芳踪,正信步踱入宁府。贾珍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踉跄着扑过去,紧紧攥住宝玉的衣袖,涕泗交流:“宝兄弟!我的好兄弟!你……你来得正好!天塌了!宁府的天塌了啊!你看这……这满目疮痍,这人心涣散……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宝玉原本沉浸在对“神仙姐姐”早逝的无限哀思中,清俊的眉宇间锁着轻愁,此刻见堂兄如此情状,那颗七窍玲珑心倏然清明。他略一沉吟,眼中灵光乍现,脱口而出:“珍大哥!此刻能救宁府于水火,能扶大厦于将倾者,非她莫属!非‘凤辣子’不可!”
“凤辣子?”贾珍猛地一拍额头,黯淡的眼中骤然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熙凤!我的好弟妹王熙凤!对对对!是她!只有是她!”
荣国府议事厅内,王熙凤端坐主位,纤纤玉指翻动着厚厚的账册,丹唇微启,字字如冰珠溅落:“上月采买胭脂水粉的银子,怎地又超了这许多?莫非你们是将那南海的珍珠磨成了粉,日日拿来扑脸不成?”凌厉的眼风一扫,厅内众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忽闻宁府来人相请,凤姐那双顾盼神飞的丹凤眼倏然一亮,菱唇边悄然绽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机会!这简直是天赐的良机!是扩张权柄的疆域,是证明实力的战场,更是充盈私囊的绝妙契机!贾琏那没良心的又不知流连在哪个温柔乡?正好!连老天爷都在为她铺路!
她当即起身,换上那套最华贵耀目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簪上赤金点翠的朝阳五凤挂珠钗,足踏高底绣鞋,带着以平儿为首的“心腹智囊团”,步履如风,裙裾翻飞,直奔宁国府而去。那浩浩荡荡的声势,不像去执掌丧仪,倒似女王驾临,要去接收她新的领土。
凤姐踏入宁府议事厅,如一轮骄阳骤然升空,驱散了满室惶惶的阴霾。她端坐于主位之上,目光如冷电般缓缓扫过下方那些或惴惴不安、或心怀鬼胎的面孔。她轻轻启唇,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字字千钧:“诸位听真!自此刻起,宁国府‘秦氏总监哀荣大典暨府务整肃工程’,由我王熙凤,暂领其衔!凡我号令所至,如臂使指,违者——”她顿了一顿,眸光陡然锐利如刀锋,“家法无情!”
她素手一扬,平儿立刻呈上一卷连夜草拟的章程。凤姐展开,朱唇轻启,一道道指令如珠玉落盘,清脆而不可违逆:
“你!专司灵前花事!白菊为主,勿忘我为衬,务要雅致端凝,哀思如诉!若少一朵,莫怪我将你月例银子里的零嘴钱,尽数扣光!”
“尔等数人,掌管灵前供馔茶点!须得色、香、味三绝,更要时时新鲜洁净!若敢偷尝半块芙蓉糕——”她冷笑一声,“后园茅厕的污秽,便等着你们去清扫!”
“库房执事何在?钥匙账簿,即刻点验!若少了一缕丝、一寸纱,休怪我翻脸无情!中饱私囊者——”她眼风凌厉地扫过众人,“焦大那根捆人的麻绳,可还结实着呢!”
“门前迎宾诸人!神色哀戚,举止庄重!哭?莫要哭得浮夸做作,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成何体统!笑?更是一丝也不许露!拿出你们当年恭迎元妃娘娘省亲时,那份诚惶诚敬、谨小慎微的功夫来!”
“卯正二刻(清晨六点半),准时点卯!迟误一刻者——”她纤指遥指厅外,“‘怠惰懒散’的木牌,便需你高举于手,在府门前示众一个时辰!”
“申正(下午四点),齐聚此地,禀报进展,共议难题!若有人敢搪塞‘尚待筹谋’,我立时便让你‘文思泉涌’,写就万言悔过书!”
“夜值轮守,名单在此!若有值守时打盹酣睡——”她唇边勾起一抹冷峭,“自有铜锣在你耳边彻夜敲响,保准比那司晨的金鸡,还要勤勉准时!”
话音甫落,那负责采买素帛的张妈妈,仗着是府中积年的老人,竟迟了半刻方姗姗来迟,脸上还挂着不以为意的讪笑。凤姐眼皮微掀,眸光似不经意地掠过她,语气轻飘飘如三月柳絮,却带着砭骨的寒意:“哟,这不是张妈妈么?可是半途被月老牵了红线,忙着去相看如意郎君了?既然您老人家腿脚这般不便利,这个月的‘勤勉银子’和‘辛苦茶钱’,我便做主充了公,给夜里守灵的孩子们添些热腾腾的宵夜提神罢。若再有下回——”她拖长了调子,眼波流转,瞥向窗外,“焦大爷爷后园子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想必很乐意听您老去讲讲古,顺便也活动活动筋骨。”
张妈妈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再不敢多言半句,臊眉耷眼地溜了出去。堂下众人无不心头一凛,脊背下意识挺得笔直,办差的腿脚陡然麻利了数倍。
灵堂渐次肃穆,哀乐低回。贾珍于悲痛欲绝之际,仍未忘却那“体面”二字。他紧攥着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的手,泪如雨下,哀恳道:“戴公公!我的好公公!您老千万要帮衬则个!我那苦命的儿媳妇,是世间再难寻的好女子!为了让她走得风光无限,九泉含笑……求公公想想法子,给我那不成器的犬子贾蓉,捐个‘龙禁尉’的虚衔吧!五品……五品便足矣!银子……银子不是问题!只求一个‘体面’啊!”戴权捻着颔下几茎稀疏的胡须,老于世故的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贾公节哀!节哀!龙禁尉么……好说,好说!虽说这名额紧俏,章程繁琐……但冲着贾公您这份‘情深义重’,老奴便是跑断腿、磨破嘴,也要替您周旋周全!”一箱沉甸甸、白花花的银子换回了一张金漆辉煌的“五品龙禁尉”敕牒。贾珍如获至宝,双手颤抖地捧着那敕牒,蹒跚至秦可卿灵前,对着那袅袅香烟深情泣告:“卿卿!我的卿卿啊!你睁开眼看看!蓉儿如今是‘龙禁尉’了!你是堂堂正正的‘龙禁尉夫人’了!体面!天大的体面啊!这银子……花得值!花得千值万值!”一旁执笔记账的先生,手腕一抖,一滴墨汁污了账册,他默默添上一笔:“捐官使费——纹银一万二千两。”又在角落用小字补注:“另:‘万年吉地’所出‘海疆樯木’棺椁一口,计价三万两。”
在王熙凤雷厉风行、恩威并施的统御之下,宁国府这艘濒临倾覆的巨舟,竟奇迹般地拨正了航向,重新焕发出一种刻板而高效的秩序。灵堂庄严肃穆,素幡如雪,白烛荧荧,哀而不伤;迎来送往,井井有条,再无半分错漏;后勤运转,源源不绝,无人敢动丝毫贪念。凤姐独立于高高的石阶之上,俯视着这被她一手整饬得如同棋盘般井然有序的“哀荣大典”,心中豪情激荡:“任你是积年的老鬼,还是滑头的泥鳅,在我王熙凤手里,终要服服帖帖!待这场面漂漂亮亮地撑过去,看谁还敢嚼舌根,说我琏二奶奶只会打理荣府那点针头线脑!便是贾琏那没心肝的回来,也得对我刮目相看!”然而,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停灵处那口庞大得近乎僭越、纹饰华美得刺人眼目的“海疆樯木”棺椁,秦可卿临终前那个模糊而惊心的梦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竟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心头那点滚烫的得意倏然被泼了一盆冰水,凉了半截。她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驱散这不祥的阴霾,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晦气!想这些作甚!我王熙凤正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管他什么登高跌重,眼前这场硬仗,我定要赢得漂漂亮亮,满堂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