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的痛苦远大于死亡,这是尹笙在那比海还深的静默中领悟到的。
四肢百骸都像打了气一样轻飘飘的使不上劲,冰冷的阻燃剂就一点点顺着他的耳朵灌了进去,机舱的剧烈摇晃好似阵阵波浪,灌水的声音也断断续续钻进他的脑袋,而在浮起那短暂的间隙中他甚至还能听见一点点风声。
先下沉,然后上浮,最后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人像捞鱼一样给捞了起来。
这一次与之前有所不同,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不是熟悉的咖啡杯和座位上广告词里女人的脸,一扇扇门如同墙幔般在他的四周被打开,传来的却只有声音。
尹笙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重生体验卡到期了,终于在上一次爆炸中下了地狱,为什么是地狱,反正天堂不会像现在一样一片漆黑,他感到自己正被黑暗浸润。
“你所知的一切不必再次陈述,你欲知的一切皆会得到解答。”
“这里是「竹简」。”
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在尹笙耳边响起,他因此得以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尹笙不用想也明白这就是那个把自己捞起来的人,听声音好像还是个漂亮姑娘,这让他在烈火焚身与粘稠窒息的痛苦中多少得到了一丝丝慰藉。
“我好像已经死掉了两次,但我现在却还能感知到环绕周身的冷风,略带潮湿的空气,还有从远处传来的青草气味...所以这就是你口中的竹简?一个冷冷清清黑得像煤窑子的阴间地方?”
尹笙试着在无尽的黑暗中伸出手去,可他什么也没有碰到,差点一跤摔倒在冰凉的地上。
“在你的认知当中,你已经确定自己死亡了吗?”那个声音再次提问。
“你说呢?先是被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火焰骷髅像捏小鸡一样捏死,再来一次同样的场景又被那臭骨头架子摁在水里憋死了。”
“然后我就像垃圾一样被丢到这个地方来了,不仅浑身臭汗,衣服也不见了,活像个圣诞夜跑出来给大妈们送脚趾甲的变态裸男。”
尹笙说话都有些激动,毕竟没有人在挂掉两次后还能保持心态平和。
“凡人皆有一死,不必为你的死亡感到愤怒。”
话音刚落,尹笙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册老旧且充满墨香的竹简,虽然四周仍旧黑暗,但他却能清晰地辨认出竹简上的每一个字。
随着竹简上的文字愈来愈多,尹笙的内心开始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
“凌晨两点二十七分,CX880上所有的乘客因机身爆炸而坠入太平洋,下午四点四十六分,搜救队确认机上所有乘客均已死亡,当然也包括你。”
那个声音仿佛正在慢慢靠近尹笙。
“可我记得刚刚才两点二十分左右啊,飞机通过平流层的时候遇到了颠簸,我被震醒了之后还特意看了一下表,时间就是两点二十分没错。”
他觉得和自己说话的这个女人就像一个能预知未来的神婆,不停地说出一些让人感到惊慌的事情来摧毁自己的心理防线,最后乖乖落入她的圈套。
“你可以再看一下自己手腕上的表,放心,我没有调过。”
听到这话尹笙才再次抬起手臂,那条养父不知道从哪儿淘来的二手电子表经历了烧烤和白灼的考验后依旧坚挺,破掉的玻璃屏幕上还能显出时间。
时间在流动,现在是二零二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十八点五十九分。
“距离飞机失事已经过去十六个小时了,现在你们的遗体已经被送回到位于天使城的西达赛奈医疗中心等待接回。全世界都在为你们的死亡哀悼,暗藏阴谋论的新闻充斥着整个北半球,我想你已经看到了。”
在黑暗中,竹简上的字迹如水波般流动,一篇篇报告呈现在尹笙的眼前,他的情绪也由恐慌转为惊惧,最后整个人都彻底平静下来,十分低落。
“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西方天使还是我们东方的阎王啥的,但在被那东西掐断脖子的时候我真的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不会再流动了。”
尹笙干脆往黑暗潮湿的地面上一坐,有些无奈地抬起头来。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之前发生的都只是我的一场噩梦,可能是我这几天有些作息不规律吧,但当我第二次感受到那种冰冷沉重,让人恶寒的凝滞感时,我就已经有点心理准备了。”
死亡从来都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对于那些亲身经历者更是如此。
“那个女人,就是我那个养母啦,她知道这件事吗?”尹笙突然发问。
“我不知道,我并非全知。”黑暗中的声音略微一顿,“在这里我只知晓由竹简进行记录的事件,除此之外我也和你一样一无所知。”
“那你一开始还在那儿叨叨什么‘你欲知的一切皆会得到解答’什么巴拉巴拉的,装什么大尾巴狼呢,仲尼都说不知为不知嗷。”尹笙有点戏谑地呛了回去,“老实说我也不想让她知道,不然她肯定更肆无忌惮了。”
黑暗沉默了,她好像有点不想搭理尹笙。
“行了行了,阎王还无利不起早呢,你有什么事情就快说吧,反正我也死翘翘了,死后还能为人类社会的大和谐发光发热也算是没白活了。”
他再次手撑着地抬起头来,颇有一种放下一切负担的超脱感。
“那我就从头开始说起吧,希望你在此期间做好心理准备。”
尹笙点了点头,示意对方开始。
“事实上,我们现在所处的空间并非你的梦境,也不是医学上所谓的濒死幻觉。”那个声音继续说着,“这里就像是一艘漂浮在大海中心的瓶中船,既存在于现世,由现世支撑,却又不与现世的任何一面相接触。”
“而「竹简」就是这艘瓶中船的名称,虽然按照字面意思来解释就是记事的竹片,而在这里,此时此刻,它就是那个能够回溯过去的逆转机器。”
尹笙之前看着自己在黑暗中发出细微光芒的手掌时,他就隐约意识到了这名为竹简的空间具体功能是什么,而这种猜想随着对方的解释正一步步具象化,直至此刻得到证实。
“回溯的必要条件有三,第一是事件的发生必须要有一个以上的理性个体参与且被证实;第二是事件的发生必须导致某个结果;第三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回溯只对由竹简被动记录的事件有效。”
尹笙被这番解释一下子打懵了。
“好比某天你的杯子摔碎了,竹简是无法告知你杯子是怎么摔碎的,就算这件事情被记录在竹简上也不行;但如果有人摔碎杯子并用碎片将你杀死,而这件事又恰好被竹简记录,我们就可以利用你作为锚点抓到凶手。”
“锚...锚点又是什么意思?”
专业术语总是令人头昏脑涨。
“观测改变现实,若要把盒子里的猫取出来,首先就得亲眼去见证猫是否还在盒子里,而你作为观测锚点,就是那用来窥探真实的眼睛。”
尹笙好像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就是那连接在那扇巨门之间的猫眼镜。
“话又说回来了,虽然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也不在乎多死两次,但你想要我找出问题,那个跟古达老师一样的无敌大哥要怎么办,总不能像电影里一样找把枪把它毙了吧?”
“而且骷髅应该不吃枪子。”尹笙摸着自己的下巴。
黑暗中不知为何传出一声轻笑,引得整个竹简都散开阵阵波纹。
“你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是以死者之身再度回归,又何必在意这些粗浅的问题?生者自然无法对抗死亡,但这只不过是维度上的简单问题。”
那个声音说的很轻巧,就像把一杯开水倒进茶杯里。
但根本问题就在于,尹笙这杯快结冰的水要怎么做才能把自己烧开,是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空间找个锅把自己架起来,还是干脆把两根手指伸进电门里摸摸,他不太理解。
但那个声音很快回应了他的疑惑。
“在普世认知中人类会生老病死,如果肉体朽坏精神也将消亡,这就代表了人类的死亡。”那个声音顿了一顿,“但在亡者的认知当中,肉体的朽坏和精神的消亡才是它们生命的开端,这便是「视界」的差异。”
“历史上有许多人通过信教、崇神或苦修等手段来改变自己的视界,比如沙俄颠僧拉斯普京,写下乙巳占的占星师李淳风等。”
“他们通过改变自身的视界得到异于常人的能力,拉斯普京蛊惑人心把整个沙俄王朝搅得天翻地覆,沙皇夫妇在他眼中就像提线木偶一样,这就是他视界所见之物在现世的体现,也就是所谓的「术」。”
驯养狮子的人之所以能让狮子服服帖帖地听从自己的指挥,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体机能在狮子之上,能够以蛮力和爪牙迫使其听从命令。
而是因为他将自身的立场下降到狮群之中,以群狮之王的手段来统治其他不成王的狮子,利用自然界本就存在的规则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以人类之身来复现这一自然规则的技术,便是对「术」最好的解释。
以视界寻找规则,再用技术将规则于自身之上复现,这就是术士。
听到这番细致深入的解释,尹笙好像已经明白了此刻自己的立场。
既然他不再是以一介凡人留存现世,而是借用死者之躯魂归,那么死者自然有死者的獠牙和利爪,用以发起复仇。
“送我回去,我会想办法找出是谁制造了这起灾难。”尹笙声音坚决。
“等到回溯完成后,也就是你找到事件发生的源头之后,「竹简」会自动把这起事件从记录中抹去,到了那个时候...”
那个黑暗中的声音没由来地顿了一下。
“我很清楚,死人只有躺在坟墓里断气才叫死人。”尹笙不再开口。
在那比海还深的静默之中,有也仅有他作为现世的观测者,去往那逐渐沉入黑暗与窒息的时间流带中窥探真相,并以此决定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