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复绅疼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发出一声，暗忍这钻心之疼。薛素素掐劲越来越小，终于住了手，又再次平静起来。冯复绅悄悄抽出并缩回右手。这时口中有一块石子，他下意识用手抠出来，竟是自己的一颗破牙。原来他忍疼过度，把自己的一颗牙齿给咬掉一块。
东方破晓，素素沉睡一宿，精神倍增。她推推身边的冯复绅，道：“好哥哥，快快起床了——还要进京赶路呢。”冯复绅装着从睡梦中醒来的样子，伸一伸懒腰，蹬一蹬困腿。这时，素素神秘兮兮对他道：“公子哥，昨晚做一个恶梦，好吓人呀！”
冯复绅猜度八九分，他故作不解道：“说来让哥哥听听，是什么梦那么吓人？”薛素素描述道：“熟睡中一扭身，看到一条大蟒蛇闯进我家来，它大摇大摆径直爬到里屋。情急之中我徒手抄起它的尾巴，又是打又是拧，把它甩的左右乱碰。它很机灵，眼看要吃大亏，便扭头朝门外爬去，我用力攥着尾巴，我们两个便僵持在那。后来，尾巴竟然被拉得脱层皮，跑了。”冯复绅苦笑道：“梦境都是假的，不要相信。”
薛素素这时看冯复绅一眼，看到他的脸上有轻微的困顿，并且说话时露出的牙齿缺失一块，于是关心道：“公子哥哥，牙齿怎么少一块呀！”
冯复绅编了个曲儿，道：“昨天晚上，一只大耗子在檩子上玩耍，连砖带鼠一起掉落，不偏不正砸在我嘴巴上，这颗牙也被砸掉一块。我恼羞成怒，一把抓住那耗子狠狠摔打起来。你看，我的右手被耗子咬破，疼了一夜。”说着便抬起右手让素素观看。
薛素素心疼的看着，不觉数起伤口来：“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这耗子真够狠的，咬这么多口。结果打死了吗？”冯复绅道：“咬的那么凶，也不敢动手打死她呀！最后还是跑了，估计也跑不出这座客栈。”
天已大亮，二人起床吃饭，收拾行囊继续赶路。薛、冯二人走走停停，不足月余光景便来到京城。正值新元节期间，街头人影攒动，一派祥和的节日气氛。他俩东游西逛，欲找到合适的立足之地。
这天，二人骑马来到京外，巧遇到一帮富家公子玩“骑马射箭”的游戏。百步穿杨，中者为胜。
冯复绅与薛素素驻马看热闹，将到午时他们才比试结束。现场有人高喊道：“还有人比吗？还有人比吗？”薛素素寻声望去，这喊者约五十余岁，声音铿锵有力，震如洪钟。素素出身马戏团，这种游戏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早已看的心头痒痒，听到这老者呼叫，便自告奋勇道：“在下女侠薛素素，能否一试？”
这老者听到应声，便向薛素素骑马而来。他上下打量一番，心中迟疑道：“这一介女流也能走马射箭？”实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于是又喊道：“刚才谁应声要试？”
薛素素又道：“女侠薛素素要试！”这老者道：“女流之辈，傲称侠者。”他摇了摇头，“岂能挽弓搭箭？”见老者迟疑，薛素素便接着道：“花木兰替父从军，难辨雄雌；梁红玉跃马抗金，千古传颂。巾帼英雄，难道不可？”这老者一听，感觉薛素素有侠气，忙道：“志气非凡，勇压须眉，当然可以！”他说着，便让手下把弓箭、弹丸送给素素。
薛素素接了弓箭、弹丸，策马登场，快马加鞭。白马在场地中飞奔起来，轻如絮飞，快若闪电，扬起阵阵白尘。素素一袭黑衣，随风漫卷，那威威身姿，难辨雄雌。正当观众啧啧之时，素素站立马背，搭箭挽弓，连射三发，三发具中，场地传来雷鸣般的掌声。正当观众沉浸于鼓掌之时，素素突然斜跨马侧，一足悬空，三箭而出，三箭而中，此时掌声已连成一片。正值观众在欢呼雀跃之时，只见素素横躺马背，盲射三箭，三箭具中，全场掌声更是响亮，如同滚滚春雷。
这时，素素却弃了箭镝。正当观众纳闷之时，只见她不慌不忙，取出弹丸二颗，挽弓射出。一前一后飞出两颗弹丸，如同姊妹，同向而行，云间相遇。后弹把前弹撞得粉碎，阵阵碎末从天而降，砸在观众的衣冠上沙沙作响。
在场的观众们彻底全傻眼了，口张得如一座庙门，任凭碎末磨了双眼也无知无觉，全处于“醉酒”状态。半盏茶的功夫，才从“惊呆”中回过神来。
这老者喜笑颜开，甚是满意。他走向前对素素道：“女流绝羞髦杰，巾帼完胜须眉，不简单！不简单呀！多少年没有见过如此精湛的演技了。”薛素素道：“承蒙长辈夸奖，小女子实不敢当！”老者道：“听口音是京外人氏，在京城有落脚之地吗？”薛素素道：“实不相瞒，小女子家居江南，刚刚入京。正愁住处呢。”老者道：“有家人相随吗？”薛素素道：“有一知己哥哥相随，互为照应。”她边说边用手指着冯复绅。
冯复绅看到素素指着自己，也立即凑过来，主动与老者搭讪。
老者又道：“女中侠士，当数小女子莫属！老夫戎马倥偬半生，不曾见过，佩服，佩服！二位刚入京城，想必没有落脚之地。若二位不嫌弃，可去我府邸暂住，等有了生根之地，再搬出去也不迟。”他看到素素心生疑虑，接着道：“我是一个惜才爱武之人，看到你如此善技，愿发自内心的帮扶你们，没有曲意。”薛素素道：“谢谢长辈的美意！素素感激不尽。如此好事，哪能不领情呢？”
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皇帝重臣，抗倭名将李锡，祖籍皖南，人称千户。由于屡立抗倭奇功，右迁为总兵官，节制福建知府。这次是受邀回京，面见皇上。
冯复绅与薛素素决定跟着李锡回府暂借居住。李千户盛情款待，他俩在京都吃了第一顿饱饭。饭罢李千户问：“素素艺技非凡，不用再问了，不知素素文识如何，曾经念过什么史书？”意思是问她识不识字。
素素道：“读过一些史书，也能勉强吟诗做画，仅此而矣。”李千户道：“好呀！文武双全，真乃世间奇女子！”他指一指墙角腊梅道，“能否以‘咏梅’为题，吟诗一首？”
说到“咏梅”，世上文人自古好之。浩浩历史烟海中，留下咏梅诗作无数，其中的立意千差万别，优劣各有千秋。因是“俗题”，若想吟出新意来，确实难上加难。
薛素素伸头看看那株腊梅，独依威墙，娇小可爱，枝条纵横，仰视苍穹。有几朵花瓣悬挑枝头，随风摇曳，彰显着巨大的生命力。素素看着这些美景，内心的诗句便从口流出：
不惧僻冷不哀小，沉香袭袭酬恩劳。
今夜暗开三两朵，明朝且看万千飘。
李千户啧啧赞叹道：“好大的口气呀！知恩图报，涌泉相报。奇女子！奇女子！”薛素素有些不好意思，道：“谢谢长辈夸奖！”脸上便泛起红晕来。李千户道：“我虽为武举出身，但也爱好吟诗。与素素相识，必成忘年之交。今后，素素可在我的书房读书习字，冯公子可与仆人一道，干些简单家务，算做营生。”
在李千户的安排下，薛素素与冯复绅二人暂时有一个安稳之地，不必为吃喝居住发愁。
刚过正月十五，节日气氛还没散去，李千户突然接到万历帝圣旨，拜他为“征蛮大将军”，火速前去西南替代平蛮将军俞大猷，节制诸省军事，扫平少数民族乱寇，恢复大明国序。
原来，自嘉靖帝迷于炼丹、荒废朝政以来，宫廷权奸当道，地方妄人执耳，政令上下不畅，民间盗贼四起，百姓生活水深火热。长此以往，土头、恶势力原地坐大，固守本土，祸害四方，致使西南诸省良民昼不敢出门，夜不能安稳。到万历年间，乱象更加严重，不得不增派要员前去破蛮镇压。
李千户李锡被皇上拜为征蛮大将军后，他立即带领心腹手下，火速奔赴征蛮前防。临行前，他安排家人生活，道：“素素跟我前往西南，随军出征，冯公子留守京府。”薛素素初来京畿，乍到李府，怎能有选择的余地？她只能随往。
他们即日出发，半个月急行，安营扎寨于重庆府南部的酉阳，李锡作为征蛮大将军，自此开始了平定西南之战。
薛素素被李征蛮安置在他的临时“行府”中，每日除了读诗习字外，显得百无聊懒，偶尔素素会面对菱花镜，自画肖像，打发时日。
李锡用兵如神，屡破蛮敌，叱咤千里，声威四方，让盗贼奸恶闻风丧胆，作鸟兽散。这天，在赢得一个大胜仗后，李征蛮带着随侍浩浩荡荡从阵前归来，心情自然很高兴。他回到行府见了素素便道：“美人与我虽为忘年，但彼此心灵通透。今夜开始，将军要和美人同床共枕，共享人生之乐。由于军务在身，来去匆匆，有关‘名分’之事，来日方长，可以再议。”
薛素素没有应声，丢画笔于地面，伤心哭泣起来。李征蛮深知，粗人可以武征，文人只能义取。见此情景，接着道：“将军出生入死，作风谦虚谨慎，行事雷厉风行，从无婆婆妈妈之举。因你懂文识墨，故跟你商量唠叨几句，换作她人，岂能有如此下作之举？将军我硬三分下墨，那又如何？”
素素不理这些，仍是哭泣着。李征蛮道：“放心不下你的冯公子？”薛素素迟疑片刻后，深沉的点点头，算是回应。
其实，素素内心思念的，不是冯复绅，而是千里之外的江南人王稚登——她无限景仰的伯谷兄。但此时，把二人中的任何一个说出来，既不恰当，也无作用。干脆点头默认。李征蛮道：“你的冯公子，我会好好待他，会让他吃喝不愁，生活无忧。”
素素又点点头，泪水如决堤之海，簌簌而下。李征蛮又道：“女人重前夫，男人重后妇，这是千古之训。小女子不可如此钻牛角，给自己带来麻烦。”素素还是点点头，泪水依旧翻滚如潮。李征蛮接着道：“关于冯公子，我会给他一笔补尝，让你心有所安。再说了，冯公子与将军相比，一个地上，一个天际。他最多成为一名商贾、学者，佣有田园府邸；而将军我要武平西南诸省蛮乱，报效皇恩，永载史册，你就是未来的‘压寨夫人’。孰优孰劣，难道心中还没有个数？”
李征蛮从架上取了毛巾，给素素递过去，她擦了泪，方止了哭声。道：“将军有恩于小女子，小女子今生今世甘当仆婢，鞍前马后伺候将军。不曾想过能与将军鸳鸯共世，同床共枕。如今将军突然提出，让素素心底乱如团麻。将军平虏征蛮，保境安民，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志，堪称国之栋梁，是素素向往崇拜的大英雄。可素素心中仍有二事相牵，无法释怀！”
李征蛮道：“统统说来听听！”薛素素道：“将军高高在天，素素矮矮在地，二人悬殊千丈，金木相牵，玉瓦结合，怕坏了将军的一世英名，此为一忧。往日情感鼎沸心头，煎熬肺腑，岂能说丢就丢？素素不是薄情寡义之人，更不是水性杨花之辈。与将军结合，必然留下攀高弃旧的骂名，此为二忧。”
李征蛮闻后道：“将军理解小女子之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古如此，不必纠缠其中。若从了将军，这仅是美好生活的开端。以后的幸福日子将充满阳光和荣誉。”说完，他抽出配刀，砍断一株碗口粗的树杆，“谁敢阻碍素素的幸福生活，当如是！”
李征蛮心意已决。素素无言以对，只能顺从。自此，她彻底成为李将军的女人，生活无忧无虑。可李将军长期在外征战，让她独守空房，难免显得孤寂。她常常借画画度日，实在无聊之时，也会带着仆婢出门到户外转一转，借此消遣时光。
川蜀天气，初春温润可人，素素经常来到府邸后山的小树林散心。这天突下细雨，她急忙撑开仆婢送来的油纸伞。雨声沙沙，拍打着芭蕉叶子；春风习习，抚摸着她的绢衣。薛素素舍不得回府，沐浴在这野旷天地间，别有一番惬意。她踱来踱去，宛若一只迷途的蝴蝶。这时，有人道：“娘子——能否暂居伞下，避雨片刻？”